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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菜蛋花汤的蛋花还未散开,那辆庞大的林肯领航员已无声地停在榕树稀疏的荫影边缘。

车门打开,先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衬衫,留着板寸精壮汉子,四周扫视一圈,拉开后座门。

一个身影弯身而出,四十多岁,中等个头,清瘦。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棉麻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一截略显苍白的手腕,腕上戴着一块看不清牌子的手表。

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黑边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不大,眼神温和,甚至带了点腼腆与书卷气。

头发梳得整齐,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,倒是让人一见便生出几分亲近感。

这形象,与李乐脑中预想的那种草莽形象的“响哥”或是掌控着和信达网络的“大天二”相去甚远,更像是一位教书匠,甚至是十几年后,哪家公司被当做牛马压榨,依旧为了一口吃的和妻儿老小,忍辱负重挣着那点窝囊费的社畜头目。

两人走进来时,饭馆里原本嘈杂的本村食客声音都低了几分,不少人目光瞟向门口,带着敬畏或好奇。

也有“响仔”、“响哥”、“阿标”,打着招呼的声音响起。

男人不断点着头,应和着,“六公,不在家吃啊?”

“宝哥,下午有空来家,后院铁门门栓脱焊了,帮忙焊一下。”

“满意,大中午的就这么喝,不怕回家又打架?”

男人目光扫过店内,很快落在梅苹这一桌,脸上笑容更盛,径直走了过来。

“打扰各位老师同学用餐了,”标准的闽普,但透着股斯文,“我叫陈言响,就住在村里。听阿旺说,燕京来了大学者到我们这小地方做田野调查,想着,怎么也要来问候一声。”

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气质最为突出的梅苹身上,表情真诚而略带谦恭,仿佛真的只是来尽地主之谊。

梅苹放下汤匙,站起身,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客气,伸出手,“陈先生太客气了,我是梅苹,人大的社会学副教授,课题组的负责人。这几位都是我的学生和同事。”

“我们只是做些基础的社会调查,倒是打扰乡亲们了。”

陈言响和梅苹的指尖略一触,便收回手,“梅教授才客气,什么先生不先生,叫我阿响或者直呼其名。在您这样的大学问家面前,我,就是个粗人。”

说着,目光扫过桌上其他人,在蔡东照身上略作停顿,点了点头,似乎认识,等最后落在李乐身上,一瞬间愣了愣,又忙看向梅苹。

“粗人可不敢当,”梅苹微微一笑,语气平和,但透着股疏离,“听闻陈先生在村里口碑极好,造福乡梓,本来还想着请陈老师出面,和陈先生聊一聊的。”

“好,好,随时都行,欢迎,欢迎。坐,坐着说。”

陈言响拉过一张空凳子坐下,那个板寸壮汉,则无声地退到门口,抱着胳膊站定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

“听永泰公说了,梅教授这次来合口,搞的是国家的大课题吧?研究咱们这儿的宗族文化?”

“是的,”梅苹点点头,“一个关于乡村治理转型背景下宗族组织变迁的社科课题,主要是学术研究。”

“不过我们这次课题是纯粹的学术研究,重点在于观察乡村社会结构的变迁,不涉及具体的经济活动或个人评价。”

“哦,学术研究好啊。”陈言响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显得很诚恳,“咱们闽南这边,宗族房头的老传统,根子深。现在时代变了,这些东西怎么变,怎么适应,确实值得好好研究研究。你们是专家,眼光准的很咧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和资料,“上午在村里,听旺仔说你们在查些资料?怎么样,还顺利吗?村里这些老账本、旧记录,年头久了,乱七八糟的,怕是不好找吧?”

“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尽管开口。我在村里还有点薄面,跟几个房头的老叔公也说得上话。”

”镇里王镇长那边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,不敢再劳烦陈先生费心。”

梅苹这话,里里外外,透着四个字儿,。

陈言响脸上的笑容不变,仿佛在细细品味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,点点头,语气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,

“我虽然读书不多,但也知道学问的重要。梅教授不愧是燕京来的,说话做事都透着大学问家的风范。”

“梅教授请放心,我绝对没有打扰你们工作的意思。只是想着,各位老师同学远道而来,人生地不熟,万一在村里走动,遇到些不明就里的人,或者需要找些老物件、老资料,我在这片地头待得久些,人头也熟,或许能帮上点小忙,引个路、递个话什么的,也算是为学术研究尽点微薄之力。”

话说得漂亮,一副热心公益、支持学术的乡贤模样,但探究的意味一点没少。

梅苹神色不变,依旧带着客套的淡笑,“陈先生的心意我们领了。目前我们的访谈对象和资料收集,都是通过村委会和镇里协调安排的,程序上很规范,暂时没有遇到困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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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学术研究有它的独立性,我们更希望能通过客观的观察和规范的访谈来获取第一手资料,这样得出的结论才更经得起推敲。”

“当然,如果后续真遇到需要本地贤达协助的地方,我们一定通过正当渠道向陈先生请教。”

正当渠道、村委会、镇里协调、独立.....梅苹的用词,都像一块小小的界碑,给田野调查立了个界碑,对内,但也对外。

听闻,陈言响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,语气真诚,“是是是,梅教授说得对!学问的事,就得讲个规矩,讲个客观。”

说罢,眼神看向桌上其他几人,“不过,梅教授,容我说句实在话。”

“哦,您说。”

“你们研究这个,光看纸面上的东西,听老人讲古,可能还不够。真想摸清门道,还得接地气,看看现在宗亲们是怎么过日子、怎么打交道、怎么抱团的。”

“你们要是感兴趣,我可以帮忙引荐一下市里几个大姓宗亲会的会长,都是场面人,说话有条理,资料也齐全。比在村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强。”

这番提议看似热心,实则又是确认和试探。

梅苹手放在膝盖上,一攥拳,一伸掌,“课题有课题的规划,我们目前还是想先在选定的几个村落做深做透,把基础打牢。”

“至于宗亲会层面,暂时还没到这一阶段,等基础工作做扎实了,如果有需要,再向您请教。”

“是我冒昧了,光想着尽点心意,没考虑周全。还是梅教授想得深远。”陈言响脸上的笑容不变,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。

“那好,我就不打扰各位用餐了。祝各位老师在合口调研顺利,能写出大文章!要是真有什么我能帮上又不违反你们研究规矩的小事,随时让永泰叔、旺仔或者村里人给我带个话。”

微微欠身,之后顺势站起,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名片,双手递给梅苹,“梅教授,这是我的名片。在合口这边,要是遇到什么小麻烦,或者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,随时打我电话。远来是客,能帮上忙的,我一定尽力。”

名片设计简洁,只印着“和信达国际商贸有限公司”,“陈言响”三个字和一个手机号码,没有头衔。

梅苹接过名片,“谢谢陈先生。”

陈言响又朝其他人点点头,目光再次在李乐身上再次停留片刻,笑了笑,透着友善。

然后便转身,对身后的青皮汉子示意了一下,两人一前一后,又和店里其他人打着招呼,走向那辆林肯领航员。

车子发动,无声地滑入村道,很快消失在榕树婆娑的影子和午后蒸腾的热气中。

直到车子看不见了,桌上的气氛才仿佛松懈下来。

“嚯,这就是那位响哥?”姬小雅小声嘀咕,“看着,看着挺斯文的,说话也客气,可我怎么觉得……有点发怵?”

蔡东照没说话,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已经凉了的米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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